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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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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靜筠看到林探長的動作,心中當即猜測,他大概率是因為聽了她的的話,所以才使眼色讓劉貴生馬上去查傅斯喬此刻在哪裏。

可這些內心的活動並不表現在面上,阮七小姐咬了咬下唇,一副後悔的模樣,繼續道:

“其實走著走著,我便覺察出了有些不對,這邊太安靜了,根本不像有人在辦公的樣子。當時我就打算掉頭走掉的,不料卻被不知哪裏突然竄出來的陳青攔住了路。”

阮靜筠擡手覆在發腫的面頰上,眼眶也是紅紅的。她長長吐了口氣,卻好似還是未能壓住嗓間的溢出的恐懼:

“他二話不說就將我抓了進來,張口就問我,上午去巡捕房做什麽。

“本來就是林探長你找我去問話的,又不涉及什麽不能講的事情,加上陳青面上兇巴巴那副要吃人的模樣,我哪敢不如實相告。可他卻不肯輕易相信我的話,揚手就打了我一巴掌,又再次逼問我是不是已經將他與日人交易的那件事說出了去,我……”

“「與日人交易」?”

林照文果然被這件事吸引,問道:

“這就是你上午說的那個不能講的「秘密」?”

“是。”

阮靜筠垂眸,面上似有後悔閃過,仿佛再開口就會是一句「早知道」,可最終她卻並沒有說什麽。

林照文見狀便又問:

“阮小姐,那現在能講了嗎?”

“當然。”

她嗓間受損,聲音很低,說話又慢,時不時還要緩上一會兒,但也不妨礙在場幾人都聽得清楚。

“其實,陳青他……他對我起了不軌的心思,昨晚要挾見面,便是為了說服我同他一起離開上海的。”

阮七小姐選擇的這個故事的開頭實在荒誕至極,林照文情不自禁冷哼了一聲,諷刺道:

“那赤佬是被豬油蒙了心嗎,竟然妄想拐騙傅大少的太太?”

「又是『傅太太』。」

阮靜筠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稱作「傅太太」了,她不得不在意起來,可此刻情勢特殊,她便沒有在這點上糾結,只說:

“但是,陳青似乎並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獨自住在杜美路,他便以為我是傅斯喬養在外面的女人,還是過不了多久就將被他的太太清理掉的那種。”

這說法林照文並不覺得陌生,今天他與貴生再次拜訪此前為阮靜筠提供二十日晚十點鐘的不在場證明的那位趙太太時,對方也毫無顧忌地表露過相同的想法。

顯然陳青的消息來源,與此有關。

阮靜筠見林探長不再出聲反駁挖苦,便繼續道:

“昨日吃飯時,陳青同我講起他的荒唐想法,我聽了當然只覺好笑。這大概是傷了他的自尊心,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他竟將周昌禮的真實身份脫口而出。

“日國早年曾派遣了一批幼童來中國竊取地理機密,周昌禮在很久之前殺了其中一人,取而代之,這便是日人要保下他並將人送回日國的理由。

“陳青又講,如今由周昌禮繪制的那部分地形圖現在已經被他攥在了手裏,他也已經與日人做好了交易,對方承諾保他平安離開上海,給他國籍,送他去日國,再讓他享受無窮無盡的榮華富貴。所以,他才找我來,講只要我願意,他可以也為我準備一張船票。”

顯然因這番話詫異的不止林照文,阮靜筠卻好似仍浸在可怕的回憶裏,絲毫沒有察覺,兀自講說:

“我當然不可能同意,卻也因他的話實在匪夷所思,一面怕他是在胡言亂語誆騙我,一面又不敢真的掉以輕心,只好耐下性子去應付。本打算騙他將那個地形圖拿給我看,可陳青卻突然警惕起來,不肯再透露更多信息,甚至到最後兇相畢露,揚言我若我敢說出去半句,他就……立刻殺了我。”

“阿筠,這樣的事,上午見面時,你怎麽一個字也沒同我說?”

阮靜斐問的話,幾乎與梁孟徽想說的一模一樣。

「她為什麽不講?昨晚,她明明有許多機會可以告訴他。」

“就是因為事關重大,我才不敢亂說的呀!”

阮靜筠自覺被責備,面上浮出了委屈,辯解道:

“五哥你不曉得,陳青是個煙賭兩全的小人,嘴裏不知能有幾句真話,且他又那樣輕易就將事情告訴了我,我實在無法完全相信他的話。

“所以,昨天我請他給我兩天時間考慮,他答應了下來。我原本想著利用這段時間先自己查查看,下次見面套話後若是仍沒有進展,便將此事告訴……”

她將視線轉向梁孟徽,道:

“……他。

“可誰知,陳青因不知從哪裏曉得我去了一趟巡捕房,便突然改了主意,為了徹底阻止我將秘密洩露,竟立刻就要動手殺了我……”

似乎方才命懸一線的情景再次闖入腦海,阮靜筠面色又蒼白了幾分,額角上浮起一層虛汗,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腿軟,人有些搖晃。

阮靜斐伸手扶她,她卻倔強地撐著他的手臂獨自站好,還嫌自己可憐得不夠,甚至偏要再低垂著眉目,說上一句:

“五哥,這次是我太自大,太掉以輕心了,阿筠知道錯了。”

「誰想在此時聽她認錯!」

明明十幾歲時就曉得自家七妹慣會擺出一副委屈模樣,以便將他當槍使,可勿管事後兩人怎樣為此吵鬧,阮靜斐還是從來沒在事發之時逆過她哪怕一回。

此刻,認完錯的阮靜筠立刻用僅剩下的那點力氣隔著衣服掐在他的手臂上,阮靜斐頃刻間便領會到,這是「該講的我都講完了」,又催促他「趕緊走」的意思。

一會兒要留下來,一會兒又著急要逃,阮靜斐心中莫名其妙,手臂卻自發自地將人圈住,配合非常地低聲哄道:

“好了,阿筠,已經沒事了,五哥是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看似是在安慰自家妹妹,可亦是在同其他人表明態度。

林照文聞言,眉間攏了一瞬,剛要開口,卻見貴生回來了。他腳步飛快地走進門,湊到他耳邊稟告道:

“老大,我們確實在碼頭的三號倉庫找到了傅大少,只不過不是「會館碼頭」,而是「匯關碼頭」……”

阮靜筠在瞧見劉貴生進門的那一刻便曉得,「已經晚了」。

她清楚自己此刻劫後餘生的淒慘模樣定然是難看極了,所以在阮靜斐出現的那一刻,她便打好小算盤,想著暫時避開傅斯喬,到五哥那裏養一養再說。可是,她實在沒料到他來得會這樣快。

但顯然,有人不這麽認為。

“怎麽來得這麽晚!”

這是阮靜斐在瞧見傅斯喬進門後脫口而出的一句抱怨,或者說指責。

下一秒,他便被「站立不穩」的七小姐「不小心」以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腳,疼的差點叫出了聲。誰知阮靜筠護完心上人,卻還是黏著他的手臂不放,甚至悄悄朝他身後躲了躲。

與此同時,立在一旁半天沒有張口的梁孟徽,亦因傅斯喬的出現微微斂目,倒不是意外他會來,而是因為……

「怎麽不見一直跟著他的那個鄭經理,難不成是……有別的事要忙?」

阮靜筠昨晚心神不寧,翻來覆去了整夜,傅斯喬早料到今日她要做之事必定兇險萬分,偏七小姐除了先要了一張東洋銀行的匯票,午間又問他有沒有事體「十分」需要去趟匯關碼頭,除此之外,還是不允許他多問一個字。

傅斯喬當然擔心,否則他也不會一遍一遍教她如何在可能出現各種危急情況下使用那支勃朗寧。即便如此,從劉巡捕的簡單講述裏聽出她曾險些被人掐死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擔憂還是成千上百倍的持續擴張了起來,根本無法控制。

阮靜筠恐怕難以曉得,傅斯喬趕來的一路腦子裏都在想著什麽,可他卻親眼目睹,當他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下意識的反應竟然是「躲開」他的視線。

一種難以描述的,似憤怒、似傷心、似無措的情緒瞬間炸裂,成倍繁衍,合著之前已t經擠滿身體的擔憂,傅斯喬感覺自己的每一寸神經都在叫囂著難以忍耐的巨痛。

在臉色並不好看的妹夫和又掐又踩自己的妹妹之間,毫無疑問阮靜斐選擇了後者,於是他拿出「家長」做派,安排道:

“我送阿筠去醫院,這裏交給你處理了。”

可傅斯喬卻紋絲不動,只是朝著他身後伸出手,輕聲道了句:

“小筠。”

阮靜筠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前一秒還「不想被看見」,可一聽到他的聲音,身體自發自得就撲進他的懷裏,忍了好久的眼淚,亦在剎那間落了下來。

初時還只是悶在他懷裏小聲地啜泣,沒過多久便成了嗚咽,到後來越哭越難以控制,淚水滂沱而下之時,阮靜筠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世界只剩下了抱著她的人,她也只曉得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像小孩子一樣小聲地跟他講自己真實的感受。

“傅斯喬,好疼吶,額頭疼,臉頰疼,脖子疼,真的好疼吶。”

“傅斯喬,我不會一輩子就是這個聲音了吧。”

“傅斯喬,我好害怕。”

“傅斯喬,傅斯喬……”

誰能經得住這個,傅大少所有的情緒在阮七小姐的聲聲低喃裏,最終都化成了心疼一片。

若說方才,林探長還覺得剛剛經歷了生死考驗的阮小姐說話條理分明,表情太過冷靜,讓他有一種落入陷阱的懷疑,那麽此刻,他幾乎完全撤回了自己的看法。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越是面臨危險異常的困局,越是會表現出出乎意料的沈著。可只要見了最信任的那個人,便會一下子松懈徹底。

比如,張幼韻。

「看來阮小姐亦是如此。」

林照文想。

阮小姐的「護花使者」一個接一個的來,今晚哪怕他非要硬著頭皮拖下去,想來也不會再有任何結果。林探長回頭正要吩咐貴生收隊,突然之間,他面上的表情凝住了。

「總覺得……她與她相似的,好像並不止這一點。」

忽而,林照文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了一下,人也似乎回了神。走出三號倉庫後,他讓其他隊員先散了,而後低聲對劉貴生道:

“走,去一趟巨籟達路周公館,再看看案發現場。”

冬日裏,黑幕垂落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但好在,此刻,夜已深。

確實是嚇到了,離開會館碼頭後,阮七小姐先是窩在傅大少的懷中哭了半程,中間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事,便貼在他耳邊含著哽咽著講起,阮靜斐白日告訴她,偵查隊抓了一個報館的雇員,查到了他們用報紙傳遞消息的事,問他「要不要緊」。

聽見傅斯喬低聲應了句「無事」後,精疲力竭的阮靜筠幾乎是立時就倚靠在他的側肩上,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車行到了家門口,仍絲毫未有要醒來的意思。

傅大少抱著她上樓時,還在以為今夜就此結束,誰知阮七小姐剛一沾枕頭,眼睛卻刷的一下子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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